BookBar側記│十月場《莎芙式烏托邦復興》
「帶一本書來 Book Bar」十月場,邀請到來自香港、現居台灣的作家王和平,分享其著作《色情白噪音》、《過動公寓》以及小誌《藍寶石靈魂》。活動由清華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楊佳嫻主持。佳嫻老師以《色情白噪音》中「拎著保齡球」的比喻與「觀音菩薩千手」的意象,讚賞王和平對女同志情慾的描寫既大膽又細膩,並談到書中出現在中正紀念堂的約會場景中,蔣介石所題軍規的最後一則:要剪指甲——被王和平巧妙轉化,詼諧地將大人物比喻為蕾絲邊,展現出她「把政治女同志化、把事件女同志化」的獨特書寫能力。
• 自我身份的探問
對於分享自己的作品,王和平坦言有種「真人圖書館」的感覺,也讓她思考著公共與私密的界線:究竟要在多大程度上,將自己的人生與生命經驗攤開在公共面前。她笑說,自己有兩個櫃子——「創作者的我」與「性向的我」,在一般工作或學術場域,她會選擇隱身;唯有在同志友善空間中,這兩個自我才會被看見與對話。
性,經常被污名化,然而它既是生命的源頭,也是生命力的展開。《色情白噪音》是她在東華大學的畢業作品,處理的是同性戀、異性戀與跨性別的慾望展演,交纏著生死、凝視與生命的飢渴。王和平將「性」的慾望比喻成「色情白噪音」——在私密層面,那是對分開情人的想念,像低噪般沉潛在腦海裡;同時,它也蘊含著社會與生活對「性」的想像,猶如血液裡流動的荷爾蒙。她說,世界打開是高潮的餘韻,而人類的存在是上一代高潮的餘韻,意味著人類的開始是不停高潮的餘韻。那麼,同性的「性」是否也有餘韻?
王和平朗讀了〈色情白噪音——那不是河、不是雨〉的段落:
「見面時她劈頭先關心我家鄉,眼神流露最真摯的關懷,而我也衷心感謝。只是國家大事交代完畢,就不再廢話。
你也可以說,家都快沒了,還有閒情在這邊小情小愛?
我也不是沒有反省過。
只不過每當香港又爆出最嚴峻的衝突,頭破血流,之於那些至底虛無的人類瞬間:煙霧瀰漫。乒呤乓啷。槍火。跳樓。墮海。槍火。跳樓。墮海——我就真的只想找人上床。
一個安靜的房間。兩具專注而投入的身體。徹底當下的當下,絕對現在的現在。
我話我要而家、即刻,唔該。
無論多優秀的基因,多聰明的腦袋、多性感的肉體、多好看的臉龐——就止於此時此刻吧。別跟我來『混為一體』那一套。別再跟我來『創造下一代』那一套。純粹性行為是去你媽的生產價值。去你爸的人類大文明。去你老祖宗傳宗接代。我要純粹。我要現在。
無法生孩子,我們勤洗手就可以。」
文中的敘事者是流亡者、女同志、無家狀態,在陌生人家間移動,身處國族與性向的雙重邊緣,對她而言,「家」是情人的懷裡,而頻繁的「進出」不僅感覺「性」的神聖,也折射出2019年過後他者苛延殘喘的「大香港情懷」,「用手逗弄,她的衰亡」。
王和平表示,這篇小說的創作源於她情緒低落的時期,也因書的出版讓她歷經很大的變化。「我要以什麼身份來推銷這本書」這個問題,成為她不斷探問「女同志」身份是否出櫃的契機,掙扎其性別身份在創作面前的表現。她說,在《色情白噪音》裡,自己將異性戀的魔幻寫實篇章〈阿風麵包〉與〈皇尚燈塔〉置於前方,而將〈色情白噪音〉在第三篇——這樣的安排透露著以異性戀框架置於前方,將內在的queerness藏在裡面,彷彿必須穿過異性戀之後,才能找到她的本質。
她進一步反思,「當我發現自己想要隱藏的這個企圖時,思考女同志是否有標籤?為什麼身邊的朋友會說自己是gay或queer,卻不一定說自己是女同志?而我會很快地說自己是queer或bi,那麼,為什麼跳過女性主體?是因為排斥所有跟女性有關的標籤?還是自己也帶著男性凝視在觀看?」
2021年出版了這本書,成為她持續反思身份矛盾的動力。
• Sapphic/Sapphire誤譯與轉譯
王和平談到,《藍寶石靈魂》的靈感,是以公元前六百年希臘詩人莎芙(Sappho)詩句作為起點。有人稱莎芙是poetess,這讓她質疑poetess與poet之間的區分,這樣的區別是否反映了性別標籤的延續。
有趣的是,她把Sapphic Soul(女同志靈魂)丟進Google translate,卻誤譯成Sapphire Soul(藍寶石靈魂),再用另一個轉譯機器竟出現「蕩婦靈魂」。她進一步查閱Wikimedia上的藍寶石解釋,發現藍寶石取於自然,需要人工切割才能閃閃發亮,這讓她深受衝擊:人工切割,像似人工傷口,不就是同志的歷史。「我們之所以在這裡,是因為過去很多的污名,因為傷口而抗爭、也因為傷口而閃閃發亮。」她說。翻譯的錯誤,反而成為對整個Queer歷史隱喻,這串誤譯的意外啟發了她的創作。於是,她以此錯誤的發現參與了名為《平滑漸層帶:一個(沒有)錯誤的未來》的展覽,並獨立出版了小誌《sapphic soul 藍寶石靈魂 》。
她進一步探問:「認同能不能超越任何性別?我能不能只是一顆藍寶石,因傷口而閃閃發亮。」在這個思考中,她也探問為什麼會抗拒lesbian這個詞,是否因為它在歷史上曾被男性凝視、被色情片化?
「我能不能莎芙式」,王和平提及回到Sappho源頭,莎芙的詩篇留存得不完整,某種程度上象徵了女性書寫系譜的碎片化,也暗示女性情慾的存在曾被抹除、或某個女同志團體曾被否定。她進一步說,重新使用Sapphic這個詞,是否能作為一種性別的umbrella概念,包容更廣義的女性、非二元與跨性別主題,避免lesbian一詞可能帶來的排他性。
• 莎芙式烏托邦復興
她說,自己從很抗拒「女同志」標籤,到《色情白噪音》處理對認同的疑惑與矛盾,再到2023年做了莎芙式的展覽,重新擁抱回自己的女性主體——這個過程讓她想起陳育虹的《索隱》與加拿大古典學者與詩人Anne Carson所著的《If Not, Winter: Fragments of Sappho》,重新把莎芙式(碎片)撿拾起來,自己也在其後進行黏貼。
莎芙式烏托邦的想像,也來自女同志交友平台HER的標語“Step into the sapphic utopia of your dreams!”。王和平指出,這句話開啟了她對(沒有男性凝視)「unseen by men」的思考——在虛擬網絡中,女性彼此創造出一種共同體的空間,彷彿構築出屬於「莎芙式烏托邦」的實踐可能。
她提到,隨著2024年越來越多公眾人物公開擁抱lesbian身份,她也會重新檢視自己在使用Queer的時候,是否某種程度上不想承認「女同志」這個身份。
現場有觀眾提問:「擁抱女同志身份,對創作而言會不會是種束縛?」王和平坦言,在還未出書以前,創作的確是更自由的;然而,相較於民族或國族共同體(例如:香港身份),她更想擁抱的是酷兒女同志共同體。
她分享未來的創作方向——將探索文字與聲音之間non-binary界線的可能。作為身兼作家與音樂人的她,嘗試以母語(粵語)為樂器,用聲音重新詮釋詩,讓語言超越語義,表達更抽象的情感,這樣的嘗試,既呼應她非二元的流動身份,也是一種以聲音與文字實驗構築共同體的想像。
最後,討論延伸到台灣與香港女同志社群的自我命名的詞彙與歷史記憶——TP、TB、TBG、Pure、non-binary,到曾經重要的社群交往的空間如T-Bar),再到現在的交友軟體,現場參與者紛紛分享自己的回憶與經驗,這些言說宛如藍寶石般,折射出彼此被共鳴與溫暖包圍的光。
發佈日期: 2025/11/0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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