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婚登記/許秀雯&簡至潔:是婚姻,也是同志運動
聯合報/記者陳熙文報導
2019年5月24日是同志朋友的大日子,「司法院釋字第748號解釋施行法」正式上路,終於可以結婚了!台灣伴侶權益推動聯盟(簡稱:伴侶盟)的兩位大家長,許秀雯和簡至潔也決定重回中正戶政事務所辦理結婚登記。
然而姍姍來遲的正式,兩人都有些怠慢,不但結婚前仍工作到最後一刻,兩位新人一早也雙雙遲到。簡至潔說,她在登記前一個小時還在寫誓詞。一陣兵荒馬亂,在媒體閃光燈的見證下,好不容易結為連理。許秀雯說,身為一名律師,這是她人生簽過的第一張沒有期限的合約。
簡單的過程,簡單的簽名,簡單的婚約,但看到部分同來登記的新人閃躲著媒體鏡頭,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心知肚明,這從來就不簡單。一張婚約背後的含義,超越愛情。
結婚?這是一場平反。
2014年8月1日,伴侶盟號召30對同性伴侶至仍位於南門市場的中正戶政事務所登記結婚,全部遭拒。許秀雯和簡至潔正是其中被拒的一對。雖然被拒絕早在計劃中,更是抗爭的本身,但實際體驗到被不平等的對待,油然而生的恥辱,始料未及。
「就是覺得很可笑,」簡至潔說。「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低人一等,從我意識到自己喜歡女生的那一天,心中從來沒有羞愧的感覺,我是一個這麼好的人,卻被這個國家拒絕了。」
當下,簡至潔哭了,那是她第一次在公開場合前落淚。「覺得好誇張,這個國家好誇張,他沒有把我當作社會的一份子,不看重我的情感、我的家庭、我的愛。」所謂的婚姻平權爭的到底是什麼?「就是被當作正常人而已,」許秀雯說。
曾經自詡是不婚主義者,許最後發現,如果身為一名女同志,國家根本不讓妳結婚,憑什麼主張不婚?「人生有選擇權,你才可能有尊嚴,讓同性結婚不是叫同志都要結婚,而是把這個選擇權還給同志。」
於是她們兩人不眠不休的投入運動,弄得頭髮白了、身體壞了,犧牲生活的一切。「說到底,就是一口氣嚥不下去。」她們異口同聲說。
然而回溯兩人並肩作戰的起點,時間還得再回推幾年,回到龍江公園的鞦韆上。
從法國回來的博士生
2009年12月,負責在婦女新知基金會之下召集「伴侶小組」的簡至潔陷入長考,不只同志團體的意見分歧,更在路線上左右為難:究竟是要專心推動同性婚姻,還是大膽一點,開始推動伴侶制度?一方面,她不想屈服於婚姻的保守價值,另一方面,她也不想同志朋友淪為無法擁有婚姻的次等公民。
心中的拉扯,簡直令簡至潔接近放棄。「我當時是想要解散的,」她說。然而一名學分修盡、論文未滿的海歸法學博士生拯救了她-她簡單的問簡一句:為什麼不能兩個一起推?
「一起推,我沒想過,還沒有一個運動這樣做過,大家覺得推一個已經不得了了!可是她說可以,我就相信了。」同時推同性婚姻跟伴侶制度的念頭對簡至潔來說猶如天方夜譚,但那樣的創意和膽試鼓勵她重新振作。「既平等,又激進,就是我想要的運動,這條路,我願意走。」而出主意的人正是許秀雯。
才從法國學成歸國,許秀雯帶著滿腔熱血回到台灣。「目睹蕭美琴版本被夭折的過程(2006年,民進黨立委蕭美琴首度提出「同性婚姻法」,但遭立法院封殺),我回來台灣想的就是,這件事該有人做,台灣可能沒有缺一個法學博士,可是缺一個有專業背景的法律人。」
簡和許兩個堪稱社會運動的菜鳥一拍即合,攜手推動伴侶小組。但簡至潔萬萬沒想到,那是「許暴君」登基的開始。
伴侶盟的「許暴君」
「這位小姐是一天會打進4、5通(電話),就講伴侶小組的工作事項,而且絕對不是只交代事情,還會說服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做,」簡至潔不顧許秀雯在一旁分辯,不吐不快似的,形容她「暴君式」的管理。「積極,真的是非常積極的鞭策大家。」簡語帶酸意。
「我們睜開眼第一件事情,如果醒不過來的話,就會先看信箱,只要一看到她(許秀雯)的信,就知道要工作了。曾經有一個研究生志工,他說他每天早上都不敢睡懶覺,非常擔心要是錯過那封信,接著就是秀雯的電話,如果接到電話不知道信的內容,就完了!」
然而在許秀雯急行軍似的鞭策,以及簡至潔全力配合之下,2010年,伴侶小組逐漸轉型為伴侶盟,並在同年發布8國同婚研究報告。有別於其他同志運動組織,伴侶盟花費很大的力氣鑽研法案,並在2012年正式脫離婦女新知基金會,正式立案、法人化後,將「多元家庭民法修正草案」,分成「婚姻平權」、「伴侶制度」和「家屬制度」三案,委託時任民進黨立委鄭麗君提出,送入立法院。
因為菜 所以不死心
「其實在2013年2月,我們就進到立法院,跟非常多有興趣的立委做溝通,當時給我們的意見就是,可不可以把三個原來寫在一起的草案拆分起來。」簡至潔表示,雖然她們從來都是三案一起宣傳,但立法院最後的結果「一翻兩瞪眼」,婚姻平權獲得最多立委連署。
2013年10月,在政治條件允許之下,婚姻平權草案成功在立法院完成一讀,但排山倒海而來的,是同時被激化的反同勢力。同年11月30日,反同團體於凱道集結,號稱有30萬人走上街頭反對多元成家。
「經過1130之後,就發現沒有人要審案了,那一場讓立法院變得非常的緊張,這個議題等於在立法院不再討論了,」簡至潔說。「可是我們不死心,我們隔年繼續去鬧那個廖正井(時任司法委員會召委),要他排案,還連開好幾場記者會。」
婚姻平權走近死胡同,可是她們是菜鳥,菜鳥不懂。「相信比較有政治判斷的人都知道立法院行不通,可是我們沒有這個想法才會花盡全力,踩盡油門的要求立法,搞到整個立法院都覺得我們是瘋子,很多運動組織也覺得我們太衝。」機率近乎零,可是兩人憑一股傻勁,都覺得是不是再努力一下就好?
另闢戰場 準備豪賭一把
眼看立法院一灘死水,許秀雯決定另闢戰場,轉戰司法。此時,上天也悄悄的把祁家威送到伴侶盟面前。
2013年3月21日,祁家威與一名邱姓男子到台北市萬華戶政事務所登記結婚,被以不符「民法」規定為由拒絕。祁家威向台北市政府提出訴願,遭駁後提起行政訴訟。
「2014年的3月底、4月初,那時候他必須要把案子上訴到最高行政法院,他來找我,請我幫他上訴。」許秀雯說,當時她便擬好再度聲請釋憲的戰略,但是得一步一步來。
2014年底,祁家威在最高行政法院敗訴,伴侶盟舉行釋憲記者會,但許秀雯沒有立即為他聲請釋憲,許在等一個機會。
2015年6月26日,美國聯邦最高法院,以5比4的些微差距,判決同性「婚姻」受美國憲法保障,全國五十州必須承認同性「婚姻」。美國最高法院的判決全面席捲台灣社會氛圍。配合時局,許秀雯決定賭一把。
「因為知道2016年之後,大法官會換7位,也得知台北市政府也想提釋憲,如果我們8月提,隔年要提名7個新大法官,這麼重大的案件,不會馬上做決定」-伴侶盟於2015年8月20日提出釋憲聲請。「後來確實是換了7位對同志比較友善的大法官,那一把賭贏了,」她說。
司法院大法官於2017年5月24日做出748號解釋,認為憲法保障同性婚姻,伴侶盟成為推手之一。
這是結婚,還是運動?
縱然結果不盡人意,原以為釋憲後水到渠成,同婚「民法」修法勢在必行,沒想到歷經反同公投後,如今退居專法,但總算是可以結婚,被問及心情時,簡至潔卻問:「可以下班了嗎?」
「還有很多要推,但是可以下班一下嗎?」對於一個永遠都想「重新做人」,永遠都想逃的簡至潔,同志運動實在太長太長。「當初投入運動的時候,想的是怎麼把這個組織撐起來,完成之後,就可以離開,我的生命經驗就是,如果可以,兩三年就逃走一次,沒有想過我可以待在一個地方超過十年,更不會想到我會跟一個人在一起十年。」
十年將至,是否近乎愛?簡說,已經沒有那麼純粹。「是不是愛,有點遙遠。人家婚禮不是都要回顧影片嗎?我們回顧影片就是伴侶盟的歷史,我們在一起的時光裡,九成九都在工作,我們沒有所謂的無工作的相處時間。」
那是什麼呢?許秀雯分析,30%是戰友,30%是玩伴,30%是祖孫情感。「因為她某些地方私底下比較孩子氣,我比較像阿嬤。」剩下的10%才是情人,塞滿許秀雯的甜言蜜語。
「我好愛你喔!妳好可愛喔!每天照三餐。」簡想必在內心翻了白眼。許秀雯說,「她多半是不會理會,不然就會問為什麼?妳確定嗎?差不多了!我在忙!還好我心理素質非常堅強。」
但這就是兩人最後一塊淨土,仍保持純粹的地方,是許累個半死還幫情人按摩,有感而發說:「我應該真的還蠻愛妳的」;是簡嘴上說不出口,但爬上爬下幫酷愛音樂的許安裝音響;是兩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,回顧每一場遊行、活動,會突然哽咽,覺得怎麼那麼久,那麼賣命,卻也那樣不枉。
這是婚姻,也是運動。
發佈日期: 2019/05/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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